我的一位朋友有个怪癖,爱把“专业”二字挂在嘴上:电线线路出了故障,决不随便找人来捣咕,而是打电话“请专业电工来查”;找保姆,必须去专业介绍所找“经过专业培训的”;下水道堵了,也要请专门疏通管道的机构来。她的理由是,再小的领域也不能让“三脚猫”来胡弄,弄坏了东西没什么,万一造成大的隐患,麻烦就大了。一次谈到长篇小说,我不免扯到时下的创作上来,列举出一些幼稚病,她打住我说:“这些太不专业了,不应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关于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说说巴尔扎克是怎么做的,托尔斯泰又是做到了哪一步?”我觉得她未免太不讲国情,就辩解道:“这好比足球,我当然知道人家在怎么个踢法,可若是咱们的球队,哪怕射门擦网,那感情是不同的……”不等我说完,她又来了:“这么说你用的是双重标准,到了咱们,标准就要大大放低,有这样的国际比赛吗?友谊赛也没这样的。”我一想也是,即使不谈巴尔扎克,咱们也得谈《西游记》《红楼梦》什么的,再想想张恨水,更没什么可说了。
但我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个朋友,他学的是戏剧,几年前,萌发了写小说的念头,当然在这之前,他和绝大多数文学爱好者一样,在某个年龄阶段凭着冲动也动过笔,但这时他开始“专业阅读”,几乎可以称之为“小说史”的研究,这样,在他开始短篇创作时,他对“短篇小说究竟是什么”已经很有一套见解。他的这种“专业态度”令人叹服。我疑心这是他从他原来的那个行当里带来的职业习惯,因为这些起码的行业操守在这个行当里似乎被大大漠视了。
的确,在数字化、网络化的今天,你也很难否认也许仍有某个原始部落还在结绳记事,但我们很幸运并没遭到这种命运,对于已经出现过乔伊斯、福克纳的这一行当,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回到结绳记事的年代,从钻木取火开始,那就只有在行为艺术上才有意义。
“专业”一词在这里出现的频率太高也许会造成某种误解——我们这里拿薪俸的“专职作家”是另一回事,也许这两个圆之间有某个相重叠的部分,但重叠的部分也许不会太大。关于这一点,伍迪·艾伦在电影《百老汇上空的子弹》中已经提到。片中的那位一心献身艺术的剧作家大卫在帮派头领尼克决定出资上演其剧作时,命运发生了奇妙的转折——尼克的条件是必须让其情妇奥莉芙参加演出,而奥莉芙又必须带着保镖来参加排练,这位保镖就是影片中最为精彩的人物:契奇。契奇爱好赌博,学生时代还有火烧学校的劣迹,可见并未受过正规教育。他的工作就是坐在台下保护奥莉芙,但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动手修改大卫视之如生命的剧本。大卫一开始简直难以接受,但契奇的改动确很“专业”,得到大家的赞誉,于是,大卫的剧本变成了契奇的。在契奇经常光顾的弹子房里,大卫一边看着契奇改剧本,一边对自己的写作才能产生了怀疑。更富有戏剧性的是,契奇不能忍受俗不可耐的奥莉芙在舞台上糟蹋自己戏中的角色竟枪杀了她,最后自己也被尼克派来的人杀死——死在正在演出的舞台上,死前还在告诉大卫如何修改剧本的结尾。
在影片的结尾,大卫终于承认自己不是艺术家,因为另一个人才是。大卫是在百老汇“为艺术而艺术”的众多无名之辈中的一个,虽然并没有人为他的奋斗而发工资给他,但至少在过去他把自己当成艺术家,遇到契奇后他才明白他缺的是什么。因此,契奇也好,那位为写小说而做专业研究的朋友也好,提到他们,是想说明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看法,对于我们当下的写作,一切专业范围内应该探讨的问题都是我们的关键词,否则不是。